【导言】 塔利班上台后,国际危机组织专家格雷姆·史密斯(Graeme Smith)在得到塔利班的许可后访问了喀布尔。此次旅行只有仅仅两周,但格雷姆·史密斯用细腻的文字,描述了阿富汗安全形势、官僚队伍管理、妇女和教育政策变化、人道主义危机等内政议题的现状和走向,为国际关系和比较政治的宏观分析提供微观层次的丰富感知。特此翻译,以供各位读者参考。
阿富汗的未来局势仍然非常不确定,这主要是因为塔利班尚未决定他们将为这个新政府规划什么样的道路。上台后,一些塔利班成员在适应从武装分子向临时政府官员的巨大变化时似乎有点迷失了方向。近几日,一辆挂着黑色政府牌照的装甲车抵达当地的一家大型超市,开车的塔利班官员是一个说普什图语的外地人,而波斯语是当地政府的一种官方语言,当他问一名警卫,“这是超市吗?” 警卫戏剧性地抬头看了看水果和蔬菜的广告牌以及标牌上的“超市”字样。“这是超市吗?”,他嘟囔着重复塔利班官员的那句话,警卫的低声嘲笑几乎是听不见,因为当地居民们都知道,让这座城市的新主人不高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不仅是因为塔利班被喀布尔杂乱的街道混淆住了方向,而且他们对眼前这座已经被征服的城市的整体景观感觉到陌生。更广泛地说,许多人仍然对于在上届政府的突然倒台感到惊讶,塔利班中一些人承认,在经历了数十年斗争中的农村生活后,他们对管理国家政府的任务感到不安。尽管在某些方面,他们的生活的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更轻松,没有美国空袭的威胁,可以乘坐昂贵的汽车在城市里巡游,手里拿着最新的iPhone和美国制造的突击步枪。但是他们的职责也很重,一名塔利班官员说:“这里比山里好,但我们没想到政府会这么大,我们以为只有几千人,但我们到了这里,发现有几十万人。”
在最近与我的同事伊布拉希姆·巴伊斯(Ibraheem Bahiss)对喀布尔进行短暂访问后,我自己仍在思考如何面对新的阿富汗。自从疫情爆发以来,我们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同时我们很好奇是否可以恢复我们组织自2002年以来在阿富汗进行的实地调查研究,因为我们学会了不相信表面现象,所以就会很谨慎地对待这个问题。近几十年来,我像局外人一样一次次地未能理解这个国家正在发生什么。
一、“相对安静是你一天中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的东西。”
第一件事是尽管最近发生了袭击事件,但喀布尔上空仍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相对平静。相对安静是你一天中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的东西,我开着窗户睡觉,晚上听到的唯一声音是祈祷声,这与前几年我已经习惯了的枪声或黑暗中低空飞行的直升机的轰鸣声相比,已经有了很大改观。许多建筑物入口处的搜身环节,已从严格的安检降级为快速搜身或随意耸耸肩。我的房间俯瞰着总统府附近的一个环形交叉路口,在那里,安全部队过去常常通过扩音器喊叫,警告车辆不要靠近。现在几名塔利班武装分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守卫着这里。2017年,该十字路口的一部分被卡车炸弹夷为平地,而现在,这种造成大规模伤亡袭击已不常见。街道另一头有一家由意大利慈善机构经营的急救医院,这拥有该市最好的创伤病房,当暴力达到顶峰时,受害者的亲属就会聚集在门口。而当我们访问的时候,病房里只有零星的病人,这与前几年的大规模冲突造成的重大伤亡完全不同。
并不是说大规模冲突已经完全停止。我们离开喀布尔后不久,随着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继续对哈扎拉人以及其他少数群体展开激烈的恐怖主义运动,爆炸声再次在该市传来。在4月份特别血腥的两周内,有100多人在恐怖袭击中丧生;不过与一年前相比,这一死亡人数相形见绌,当时每天的伤亡人数往往超过这一数字,但这同样突显出了持续存在的不安全感。自2015年出现这种情况以来,塔利班一直在与当地的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进行斗争,但该组织仍在制造混乱,此类暴力不会轻易平息。有报道称,在北部省份,十几个反塔武装组织声称开展了对塔利班的袭击,但塔利班认为这些说法过于夸张,分析人士很难获得有关袭击和伤亡人数的可靠信息。联合国的最新报告发现,暴力事件比前一年减少了91%,美国的一份情报报告预测塔利班“将保持控制”,但他们的数据很难核实。随着对塔利班上台后政策的不满,一些阿富汗前军事官员宣称将进一步发动反塔利班袭击。然而,就目前而言,塔利班政权仍相对稳固。
平静的气氛有点怪异。一位老朋友指着一辆街道清洁车,承认他喜欢新喀布尔的整洁,但他将其归因于经济低迷:“没有人买得起汽油,所以道路没有那么繁忙”。诚然,阿富汗的商业已经陷入萧条,但这并不是经济“低迷”的唯一解释。另一个令人不安的方面是公众中女性人数的减少。多年来,我在中心街区散步,经常路过穿着罩袍、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在一些情况下,她们甚至根本没有戴头巾。这一次,我没有看到不佩戴头巾的女人,总的来说这次我看到的女性非常少。最大的女性集会是一群乞丐在面包店乞讨,这一幕与前几年喧闹的喀布尔完全不同。
塔利班统治下的保守不仅仅止步于此。我们离开后,他们颁布了新的法令,要求女性遵守更严格地着装规定。塔利班的一项法令要求妇女从头到脚,包括脸都要遮起来:换言之,数百万阿富汗妇女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衣服是非法的,她们的母亲和祖母世代穿着的衣服被禁止。在阿富汗南部塔利班大本营的村庄里,这些规则对许多人来说似乎没有争议,这就是当地习俗,反映了塔利班对宗教要求的主流观点。但在该国其他地区,尤其是城市社区,新的要求令人愤怒。虽然一些塔利班成员希望他们的同事只是建议的行为,而不是强迫女性穿带头巾,但塔利班中极端的社会保守派更加强大。所以强行执法似乎正在发生:塔利班官员声称正在部署数千名宗教官员,以确保公民遵守该规定。最近几个月,塔利班决定阻止没有男性家属陪同的阿富汗妇女单独乘坐飞机;指示广播公司停止以当地语言播放国际新闻;宣布男女分开参观公园和大学;指导教师和学生不要戴领带;以及施加其他限制条例。
二、“检查站的塔利班在检查塔利班同僚时似乎格外注意。”
塔利班对严格执法的热情还包括了密切关注自己人员的行为。在前政府时期,安全检查通常需要避开政客、高级官员和其他有权势的人物的护卫队,这些人驾驶着警笛鸣响的装甲车,打着政府牌照径直经过检查站。但是在现在,公务车享受优惠待遇的情况并不常见;事实上,检查站的塔利班成员在检查塔利班同僚时似乎格外注意。警卫挥手走过他们的战友,仔细检查证件,仔细查看识别阿富汗临时政府官员身份的夹层卡。
塔利班对其同僚进行严格检查的一个原因可能是新政权打击腐败的决心。有关海关和税收的早期数据表明,塔利班正在清理贪污腐败。他们还没收了未登记的武器,一些塔利班人员告诉我们,检查塔利班车辆可以防止盗窃或滥用政府财产。一名塔利班官员吹嘘这些新措施的广泛应用,认为他们的措施是一场平等主义运动。他指出,最近有人拍到一名塔利班高层人员乘坐客车从阿富汗南部前往首都的一天行程。他说:“我们不像上届政府那样害怕人民。”。
也许有一种感觉是,塔利班的行为比他们的前任更加谦逊:正如我们所说,塔利班官员正在一家繁忙的餐馆前安静排队等待,那里聚集了一大群整天禁食的男人,围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塔利班官员有足够的权力不必排队,但他说,塔利班政府试图避免疏远人民,所以他等了一个小时才拿到食物。
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感到被疏远了。对许多妇女、女孩和少数民族来说,塔利班决策者在保护他们的权利方面似乎一点也不谦逊。新政府的大多数成员都属于塔利班运动的秘密高层,主要是普什图族的男性。塔利班没有公布他们将根据什么宪法或根据什么法律进行执政,尽管有传言称法律审查正在迅速进行,但是他们对媒体的严厉限制表明,一个政权不愿意正面回答大众的问题。
因此,阿富汗媒体报道的语气变得更加谨慎。有时,当地新闻平台上的头条新闻是板球比赛的结果,这对于一个正在发生重要事件的国家来说,是一个令人担忧的迹象。与此同时,尽管随着阿富汗在新闻自由排名上的下滑,但是该国的排名仍高于大多数邻国。在国家最大的新闻编辑室里,女性的数量有所增加,尽管她们现在被迫捂着脸;聊天节目有时会出现塔利班人员与持不同意见的人进行辩论的情况,这与前几年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当时这种分歧是在战场上才能解决的,而不是在电视演播室的灯光下进行的。
三、“在我们访问期间,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人支持塔利班3月份关闭女子中学的决定。”
然而,关于政策的真正争论似乎发生在远离聚光灯的地方,往往很难猜测隐居的领导层接下来会有什么行为。在我们访问期间,我们没有见到一个人支持塔利班3月份决定关闭女子中学的决定,而作出这一裁决的塔利班领导人没有一个人在公开场合解释过为什么这样做。塔利班官员经常告诉我,“好消息来了”,允许少女恢复学业,但这些官员似乎不知道或不愿意说这种可能在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塔利班是如何制定政策的。政府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内政部长西拉柱丁最近在一次电视采访中重申了“好消息”的承诺。他的声明给数百万想要接受教育的女孩带来了希望,但也传递了一个令人困惑的信息:如果西拉柱丁在等待消息,那么是谁在做决定?即使是最高级的塔利班官员也无法解释影响政策的因素,也无法阐明未来允许女孩重返学校的限制。
在参观了几个政府部门之后,我们更容易理解我们对“政府如何运作”的困惑。塔利班官员说,他们保留了所有希望继续工作的工作人员,保留了前政府的44万雇员,只有大约4000名新任命人员。这可能低估了塔利班新任命的官员的数量。结果是,现在阿富汗机构是新旧的混合体。要让这场世界上最对立的双方官员进行合作并不容易,直到最近,令人惊讶的是,在经历了前几年生死战斗后,这些官员们竟然能够并肩工作。我们注意到,当在前几届政府任职的公务员有足够的信心在会议上带头讲话时,他们的塔利班同事则记下了笔记。
四、一些前官员对塔利班的宽容和新政权的全面特赦并没有太大信心。
理论上,“特赦”应该保护所有前政府的工作人员,我在喀布尔遇到了一个人,他烧毁了所有与前政府有关的文件,但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然而,针对前政府成员的报复主要集中在前安全部队。对于大多数公务员来说,在塔利班统治下的生活更多的是适应新老板,并担心如何维持工资。随着新体制在不断地努力应对财政的约束,薪级表已经被降低;最新的预算预计赤字为5亿美元,但没有表明塔利班将如何弥补赤字。一名塔利班官员告诉我们,可能需要裁员,在一个政府是最大雇主的国家中,尤其是在饥饿危机中,这可能是痛苦的。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很明显这个国家正处于严重的经济困境。我熟悉的商店大都大门紧闭。在阿富汗濒临饥荒之际,数千万人的生命岌岌可危,饥饿人口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当联合国和其他人道主义机构已经缩减了今年的大规模援助行动时,阿富汗人就无法依靠紧急救济金生存下去。阿富汗获得了暂时的和平,亟需结束该国的孤立状态,现需要发展援助,并说服西方和地区政府帮助阿富汗的经济复苏。危机小组建议捐助者通过放松制裁、归还冻结的资产、振兴中央银行和鼓励金融机构恢复与阿富汗国家的交易,对区域进行投资。我们呼吁世界银行和其他发展行动者重新参与进来,以维持基本服务。简而言之,我们一直在敦促世界不要将这些贫困人口置之不理。
不幸的是,塔利班自己可能会选择一条孤立的道路。当然,孤立不是塔利班的官方政策:他们的外交官和发言人继续努力争取国际承认,试图弥合他们与世界大多数国家之间的差距。然而,如果塔利班继续推行社会法规,使外界与该政权的分歧继续扩大。除了短期人道主义救济外,对外国援助影响最大的第一个重大考验是3月份重新开放女子中学,塔利班在全球观众面前的这一考验失败了,他们在最后一刻决定将十几岁的女孩拒之门外。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原本希望记录一个战后妥协的历史性时刻,却目睹了哭泣的女孩们从学校门口离开,这导致世界银行暂停了数亿美元的援助。国际捐助者越来越关心如何与塔利班领导人接触,他们似乎对来自外部世界的影响持谨慎态度。
六、“迫切需要与塔利班进行更深入的接触。”
迫切需要与塔利班进行更深入的接触的部分原因是阿富汗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乌克兰战争导致的未来几个月粮食、燃料和化肥价格的上涨。但是,任何寻求技术解决方案的努力都不如塔利班为自己和这个国家选择的政治方向重要。塔利班赢得了这场战争,目前的暴力平静是几代人以来最和平的时刻之一。这个国家没有人比塔利班更有权力,但我们与他们的对话表明,他们仍在考虑如何使用权力,同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告诉我们,他们的“伊斯兰体系”的轮廓尚未确定。
一些在该国前政权时期工作的塔利班观察人士带着强烈的情绪预测,这些问题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就像在20世纪90年代一样,塔利班将继续笼罩在蒙昧主义的阴影中。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太相信我们能在现阶段辨别出塔利班的总体方向,塔利班高层之间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辩论,这种辩论在前几年是不可想象的。正如联合国首席特使所说:“他们还没有真正确定他们计划如何推动国家向前发展,事实上他们甚至还没有做出决定。”我倾向于同意喀布尔的一位著名记者的观点,他提到了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内部斗争,因为一些塔利班的顽固分子希望延续他们以前政权的版本,而其他人则期待着出现新的东西。像许多对新阿富汗感到困惑的人一样,塔利班仍在寻找出路。
原文信息
Graeme Smith,“A Short Visit to the Taliban’s Tense and Quiet Capital”,https://www.crisisgroup.org/asia/south-asia/afghanistan/short-visit-talibans-tense-and-quiet-capital.
翻译:陈滟鹭
编辑:武兵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