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冷战期间，俄印关系的维持主要依赖三大支柱：苏联对印度的武器销售、计划经济模式和苏联对印援助、以及苏联-印度与美国-巴基斯坦-中国的地缘政治关系。苏联解体，中印崛起，中美关系紧张，美印关系深化，以及日益密切的中俄伙伴关系，都深刻影响着俄印关系。在本文中，作者介绍了俄印关系的战略背景，分析了两国从冷战结束到俄乌战争爆发期间关系的演变，特别是俄罗斯和印度在军火销售、经贸关系和政治关系上的联系。最后，作者设想了未来两国关系及其外交政策的走向，并落脚到对美国政策的影响。

 

一、战略背景

冷战结束后的30年里，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逐渐恶化。与西方敌对几乎一直是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外交政策的标志。普京有两个外交战略：一是深化与中国的伙伴关系；二是促进多极世界的发展，并且以俄罗斯为首的大国联盟将遏制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的影响。

在普京任职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处理俄中印三角关系相对容易。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中俄关系逐步改善，到2012年普京担任总统后两国关系加速发展。2013年，两国建立起领导人间的个人纽带，中俄伙伴关系更加紧密。2014年俄罗斯收回克里米亚，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低迷，反而促使中俄经济合作领域日益扩大，两国关系更加紧密。在美俄关系恶化的同时，美中关系也变得紧张，奥巴马政府宣布“重返亚太”，向其盟友承诺将增加美国在亚太的军事存在，以遏制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俄印关系却不同，印度没有得到与中国同等程度的俄高层关注，首要原因是地理和地缘政治因素。对俄罗斯来说，在与西方敌对的情况下，与中国维持伙伴关系能确保中俄边界安全，避免重蹈苏联在冷战时期双线对抗的覆辙。而莫斯科对新德里的态度是由双方长期密切关系的沉没成本驱动的——俄罗斯没有理由放弃它六十年来在印度建立的影响力。同时，随着印度经济实力增强、地缘政治视野扩大以及与美国伙伴关系的进展，俄罗斯作为印度战略和经济伙伴的地位相比冷战时期有所下降。

尽管中印关系曾多次试图缓和，但两国仍因边界问题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尽管印度依旧保持不结盟的传统，没有加入任何正式联盟以应对中国经济和军事力量的迅速增长，但它与美国建立起“战略伙伴关系”，并成为“四国集团”成员之一，这一非正式集团现已发展成为更紧密的伙伴关系。这些动态皆是印度警惕中国影响力扩大的反映。

对中国和印度来说，与俄罗斯的关系固然重要，但并非最优先级。中国更在意与美国的关系，在西太平洋地区的发展以及“一带一路”倡议。新德里则更希望扩大其国际影响力，并妥善处理与中国和美国的关系。俄罗斯希望利用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国家这两个论坛与美国抗衡，以维护其全球领导地位，但这两个论坛都没能成为帮助俄罗斯推进其倡议和扩大影响力的主要场所。

俄乌战争打破了欧洲后冷战时期的安全格局，其战争安全形势造成了俄罗斯和欧洲国家的历史性决裂，促使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从根本上重新评估其安全态势。俄乌战争破坏了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极大减少了其地缘政治的活动空间，俄罗斯在处理俄中印三角关系的过程中会变得更加棘手。同时，在中印关系恶化以及后者不断扩大伙伴关系的背景下，俄罗斯在外交行动中会优先考虑中国，这可能会使俄印关系发生重大转变，甚至可能会导致双方几十年的战略伙伴关系走向终结。

 

二、冷战期间的苏印关系

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苏联和印度关系融洽亲密。印度的领导人和精英认为，苏联为他们提供了工业化经验，将经济增长和减少贫困、经济不平等相结合。此外，像印度这样的前殖民地国家并不认为苏联是一个需要警惕的大国。

起初，苏联对印度并不友好。前殖民地与其前统治者之间的经济、文化和体制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苏联不认为它们是真正独立的国家，而认为它们在经济上受制于“买办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受制于前殖民统治者。同时，印度作为不结盟运动的主要国家之一，希望远离冷战竞争，发挥中立的国际作用。在冷战开始的后殖民时代早期，苏联打碎了印度的希冀，甚至指示亲苏的印度共产党走上反对该国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革命道路。

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苏联的意识形态路线发生变化，但印度仍然反对结盟。印度的主要对手巴基斯坦加入了中央条约组织（CENTO）和东南亚条约组织（SEATO）。相比之下，印度是美国遏制政策的批评者，拒绝加入任何联盟。1955年11月，时任共产党总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和部长会议主席的尼古拉·布尔加宁，成为第一批访问印度的苏联领导人。此后不久，维持苏印关系的三大支柱构建起来。

首先，苏联很快取代英国成为印度的主要武器供应国。如图1所示，苏联在冷战期间主导了印度的武器市场。即使在今天，印度约85%的部队装备都来自苏联。此外，许多印度军官也在苏联接受过培训。

其次，苏联通过技术援助在帮助印度建设公共经济部门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在钢铁制造、发电和重工业领域。此外，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印度的保护主义政策和对外国投资的限制影响了它与西方的经济联系，从而给苏联带来了更多商机。但与武器贸易相比，俄印经济贸易并不突出（见图二）。

第三，美国、巴基斯坦和中国的联系使苏联和印度的战略利益趋于一致。20世纪60年代初中苏关系破裂后，苏印两国关系接近。在1971年12月印巴战争中，苏联支持印度，并在早些时候签署了《和平友好合作条约》。1979年，当中国、巴基斯坦和美国反对苏联入侵阿富汗时，地缘政治的断层变得更加明显——印度不仅拒绝谴责，甚至表示有条件的支持。

 

三、冷战俄印关系的新动态

事实证明，冷战结束对俄印关系的支柱，以及中国、印度、巴基斯坦、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动态影响重大。

（一）军火销售：持续性联系

在冷战后的几年中，军火销售仍然是俄印外交中最重要的内容。如图3所示，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提供了印度总武器采购量的三分之二。

俄罗斯受益于印度军火库中苏俄“遗产”的巨大份额。印度装甲部队绝大部分由苏联/俄罗斯的坦克组成，常规潜艇有一半以上由苏联设计，全部的空中加油机与唯一的航母和核动力潜艇也是如此。

俄罗斯准备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成为印度的主要武器供应国，俄罗斯武器因其价格优势和付款条件的灵活性，与西方同类武器相比有一定的竞争力。并且俄罗斯表示愿意进行技术转让并许可在印度生产武器，这对新德里来说有较大的吸引力。2000年至2021年间，两国就主战坦克、步兵战车、战斗机、反舰和地对地导弹、多管火箭发射器、反坦克导弹、护卫舰和反潜战机签署了50多项单独协议。

然而，随着法国、以色列和美国等其他国家涌入印度武器市场，印度也不断寻求供应商的多样化，俄罗斯将面临日益激烈的竞争。自2013年俄印武器贸易高峰以来，俄罗斯对印度的武器出口下降了50%以上（见图4）。

尽管如此，只要符合双方利益，两国都将致力于维持武器贸易关系。对俄罗斯来说，这是自苏联时期开始就在印度寻求和保持影响力而留下的最重要工具。对印度来说，“遗留效应”依旧强烈，俄罗斯长期以来一直是一个有价值、可靠的武器供应来源。

（二）经济联系：俄罗斯的重要性降低

贸易和经济联系在冷战期间就不是两国关系的有力支柱，目前更是大幅减少，原因有二：一是俄罗斯自身经济问题频出，俄罗斯不再是有吸引力的模仿对象；二是印度的经济理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印度从公共部门驱动经济发展模式转变为市场驱动模式。主动降低关税，吸引外国投资，降低了俄罗斯对该国的经济意义。如图5和图6所示，作为贸易伙伴，俄罗斯对印度的重要性一直较低。

俄罗斯作为贸易伙伴对印度的贸易和投资微乎其微。2020年，除武器装备外，俄罗斯对印度的出口额不到60亿美元，印度对俄罗斯的出口额不到30亿美元。相比之下，2020年俄罗斯与中国的双向贸易额超过1000亿美元，美国与印度的双向贸易额达1200亿美元。2000年到2021年，俄罗斯在印度的投资总额为12.6亿美元，而美国在印投资额约达420亿美元，成为印度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俄印两国政府宣布到2025年将双向投资增加到500亿美元的目标注定无法实现。

自俄乌战争爆发以来，俄印两国在石油领域的贸易额显著增加。印度的石油消费量位居世界第三，进口量占其需求量的近85%，国际能源署预计到2040年这一数字将达到90%。西方为报复俄乌冲突而对其实施经济制裁，包括限制其石油出口和收入。但这对印度来说是一个福音，新德里没有加入制裁队伍。相反，它利用俄罗斯石油的折扣大幅增加了购买量，从2021年的每日不到5万桶增加到2022年6月的每日近100万桶。只要俄罗斯石油在经济上仍然具有吸引力，印度对俄罗斯石油的购买量预计还会增加。

（三）塑造俄印关系的新地缘政治

冷战结束、南亚局面的变动和大国关系重组，导致俄印关系发生了重大转变，且这种转变仍在持续，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俄乌战争将进一步推动这种转变。

俄罗斯在这次关系转变中几乎处于被动和边缘化的位置，冷战结束后，俄罗斯为应对国内动荡，退出了国际舞台，在印度眼中，这一做法削弱了它对巴基斯坦的制衡作用。同时，印度的政治经济动态成为这次变化的重要驱动力，随着与美国的经济和政治关系的接近性，印度的经济自由化程度不断深化。

美印和解是在这三个事态发展的背景下发生的：中俄伙伴关系迅速发展，中美关系日益紧张、中巴关系的稳步改善。因此，这一时期南亚及其周边地区的地缘政治态势也在发生变化。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巴基斯坦和美国之间的契约与印度和苏联之间的准伙伴关系是并列的，而在新格局中，印度和美国正联合对付中巴。

尽管印度和俄罗斯仍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但它们的地缘政治重心已经发生了变化。印度越发重视与美国的伙伴关系，而俄罗斯越来越亲近中国。与美国不同的是，印度与俄罗斯既没有共同的对手也没有共同的伙伴，换言之，俄印两国的地缘政治联系正在松动。但印度不大可能以牺牲与俄罗斯的关系为代价，去深化与美国的各方面关系，就在2021年12月普京访问印度期间，重申了两国“特殊与特惠战略伙伴关系”的承诺。

印度同意在2022年8月至9月与中国一起参加由俄罗斯主办的“东方号”军事演习，这是印度对俄罗斯采取微妙姿态的一个典型例子。据报道，此次演习涉及5万名士兵，140多架飞机和60艘军舰。然而，印度只派了75人参加。此外，据报道，由于担心破坏与日本的关系，印度没有派舰艇参加海军部分的演习。

总之，俄印关系经历了一次“再平衡”，这次两国关系的平衡明显有利于印度，这要归功于印度的经济发展，以及一个雄心勃勃的的国家的崛起。但这也反映了印度面临的挑战，因为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增长更为惊人，其全球影响力和地位也随之提高。此外，鉴于俄罗斯致力于同中国建立“无限制”的伙伴关系，同时也有意保护其在俄印关系中数十年的投资，俄罗斯在这一新的动态中将处于何处，两国关系又将何去何从，这需要俄印两国共同回答。

 

四、中俄印关系未来的两种可能

在未来的几年里，俄印关系再平衡可能还会发生重大变化。这些变化可能是由于几十年来两国关系赖以生存的支柱——武器贸易、经济关系和一致的地缘政治利益——受到侵蚀。俄罗斯会发现，作为中国的战略伙伴，还要与印度保持着传统关系，其战术和战略回旋的空间就会减少。如果俄罗斯自身的战略地位没有大的改善——只要遵循普京制定的外交和国内政策路线，那么它就会在中国朋友和亚洲伙伴印度之间面临艰难的选择。这个三角动态可能会出现两种可能。

（一）中国的“附庸”

在此情境下，与西方断交的俄罗斯将变得更加依赖中国。此时，中国实力不断增长，中国在印度周边地区（不丹、尼泊尔、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和中亚）的影响力不断增强，中印关系日益紧张，新德里对中国式的遏制措施越来越焦虑。这反过来又会加深印度与美国的战略结盟（尽管这还不是一个联盟）——并导致俄罗斯在印度的武器市场上被美国及其欧洲盟友所取代。

俄罗斯在经济领域对印度的重要性持续下降，莫斯科只得在其他方面向新德里提供它所看重的东西，如有利的贸易协议——特别是在石油和更先进的国防硬件和技术方面。但石油折扣只有高油价时才会起作用，而保障与北京战略一致的必要性将限制莫斯科深化与印度的国防工业关系的能力，中国甚至有可能坚持要求俄罗斯大幅削减甚至终止对印度的武器销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莫斯科和新德里在冷战时期形成的几十年的伙伴关系将失去其特殊性。

（二）艰难的平衡

这种情况依旧假定俄罗斯对中国的依赖性将增加。在此情境下，中国和印度将处理好彼此的关系，以避免紧张局势进一步升级，使俄罗斯能够继续实行自冷战结束以来对印度的政策。莫斯科将依靠熟悉的工具来实现这一目标：销售更先进的武器装备；在西方制裁和抵制导致石油供应增加的基础上，以折扣价进行长期能源交易；以及坚定地拒绝在中印之间站队。

然而，这一战略的成功远远得不到保证。目前不清楚俄罗斯在竞争激烈的印度市场还能卖出多少军事装备。石油是一种仅在价格高昂时有用的工具，在能源转型和全球供需波动的共同作用下，石油交易无法保证稳定。俄罗斯会逐渐意识到，与西方和亚太地区经济联系越发紧密的印度，决定了两国关系的走向。但是，面对日益强大的中国，印度不会想放弃与俄罗斯的长期安全关系，原因在于印度对美国能否成为可靠的安全伙伴缺乏信心。尽管存在种种问题，但在印度人心目中，俄罗斯仍然是一个在困难时期支持印度的国家，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因此，俄罗斯将继续在印度国家安全机构中保持良好地位。两国关系不会像第一种情况那样倍受压力，但也不会扩大和加深，以确保保持长期的良好基础。

 

五、美印关系的未来

上述两种情况皆由中美印关系的发展速度所推动，俄罗斯的影响力将大大减弱，其同时与中国和印度保持强有力的安全关系的前景并不乐观。2022年9月，莫迪在上合组织峰会上公开批评普京对乌克兰发动战争。这种情况利于美国与印度构建一种前所未有的多层面和持久的关系。不断扩大的贸易和投资、安全合作（军火销售、日常军事接触、联合演习和情报共享）、通过教育和家庭纽带与美国联系在一起的印度年轻一代，以及在美国的印度侨民利用其财富获得政治影响力并致力于促进印美伙伴关系，种种因素均能巩固和加强两国关系。

然而，印度拒绝加入西方的制裁队伍，已然表明它将奉行以本国利益为导向的独立外交政策。美国在冷战时期与巴基斯坦的联盟以及20世纪70年代与中国的友好关系给印度投下了信任的阴影。相比之下，虽然会失去冷战时期的深度，但印度和俄罗斯的关系有着重要的沉没成本，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两代人，即使在困难时期也获益良多。无论俄罗斯和西方关系如何紧张，印度都没有理由放弃从几十年的俄印关系中获得的多种利益。

华盛顿与新德里的关系是欣欣向荣还是令人失望，将取决于它对双方有多大的益处，而不是取决于美国能多大程度上成功地将印度从俄罗斯身边推离。印俄关系的未来有其自身的逻辑，并越来越多地由印度决定。

 

原文链接：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2/09/20/russia-and-india-new-chapter-pub-87958

 

编译：王文婧

校对：陈滟鹭

审核：武兵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