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核能力的快速发展在韩国引发了关于国防核选择的激烈争论。朝鲜使用战区射程核武器对韩国和美国实施核威慑的能力日益增强，这削弱了美国扩大核威慑的可信度。鉴于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和国际地缘政治格局的持续演变可能会转移美国对朝核问题的关注，韩国对美国提供安全承诺的可靠性存在怀疑。尽管尹锡悦总统已经撤回关于增强韩国本土核力量的公开言论，但是如果朝鲜半岛当前的安全形势没有好转，有关增强韩国核力量的呼声将会越来越大。
基于以上情况，中国将如何应对韩国发展核力量的决心？中国的回应将如何塑造韩国未来的选择？地区国家和国际社会采取怎样的措施与中国合作，以降低核扩散风险与实现稳定的地区核秩序？
一、中国对韩国安全的不透明思维
理解中国的对韩政策思路变得更加困难。近年来，不仅中国政府层面没有就韩国的核利益发表公开声明，甚至连中国政策专家也很少就该议题专门发表意见。自2018年中韩关系恢复正常，关于朝鲜及其核计划的分析比以往政治敏感性更强。同时，中国将韩国视为美国领导的东亚联盟网络中的脆弱环节，这为中国提供了同美国竞争对韩地缘影响力的契机。
由于公开讨论的减少，中国政策专家全面分析政策选择或现有政策潜在缺点的机会越来越少，政策文件或备忘录越来越难以提供有效的政策建议。同时这也引发了一个问题，即中国内部就一项以应对韩国发展核技术决心的前瞻性战略是否达成一致。
二、中国对韩的潜在影响
鉴于中国在维护核不扩散机制的利益所在，通过制裁威慑韩国成为中国发挥影响力的有效路径。作为韩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中国占韩国出口的27%和进口的25%。韩国严重依赖进口一次能源，能源进口占其能源供应的92.8%;粮食进口占国内需求的90%以上;此外还包括他国对其股票市场的大量投资。面对他国经济制裁，韩国的承受能力极为脆弱。
然而，中国的地缘政治考量让事务变得更加复杂。近年来，美国被中国视为日益严重的生存威胁。中国主流观点认为，中国的发展越成功，中国与美国的权力差距越小，美国就越会采取极端措施来遏制打压中国。目前，中国已经从被动回应转向积极努力回应美国表露出的敌意，希望通过系统性竞争甚至是必要时的对抗削弱美国在地区和国际上的影响力。
随着中国的外交政策与安全政策越来越多地围绕同美国对抗展开，中国正在将削弱美国领导的东亚联盟与阻止韩国完全融入以美国为中心的反华地缘战略集团作为本国地缘政治考量的优先项。在此背景下，中国认为，美国的核武保护是加强美国对其盟国控制的工具，以及美国在劝阻核扩散事务上发挥的积极作用极其有限。
归根结底，对于中国战略家来说，将美国赶出朝鲜半岛和遏制韩国发展核技术决心的目标并行不悖。中国专家长期以来一直认为，由于美国旨在遏制中俄两国，一直在挑起同朝鲜的紧张关系，以增强其在该地区的军事存在和影响力，这才导致朝鲜半岛的核危机持续存在。从这个角度看，削弱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将降低朝鲜对核武器的关注，从而降低韩国追求发展核武器的必要性。
如果韩国明确表示大力发展核武器，美国将有两个基本政策选择：要么因韩国违反核不扩散条约而断绝与韩国的安全关系并对其实施严厉制裁，要么勉强接受韩国的核技术发展。
第一种情况，倘若美国选择对韩实施制裁，中国可能趁机拉拢韩国，实现中韩接近。反过来，将迫使美国减轻对韩的胁迫压力，这可能会导致国际制裁制度的瓦解。
第二种情况，如果美国决定接受韩国发展核武器的决心与行动，中国将不得不应对更具挑战性的局面。中国可能会对与美国争夺对韩的影响力感到失望，转而对美韩安全联盟采取更明确的对抗态度。中国因此可能会对韩国实施全面的经济制裁，而美国愿意适应韩国继续发展核武器的决心并巩固美韩联盟，避免韩国独自承担最严重的后果。
在以上两种情况中，主要大国都不太可能在促使韩国去核化事务上达成合作。韩国可能会意识到追求核力量的惩罚成本不会高得令人望而却步。因此，防止韩国拥核的同时，让韩国在无核武器的情况下依旧感到安全，越来越取决于采取措施的有效性。
三、中韩接触有利于半岛局势稳定
拜登政府正在与尹锡悦政府合作，以实现对朝鲜的常规军事威慑，并在不将美国核武器重新引入朝鲜半岛的情况下提升美国核威慑能力。然而，这可能导致中韩关系紧张化。因为中国对美国进一步将韩国纳入美国安全联盟的任何行为越来越敏感。对韩国而言，韩国可以开启与中国的双边对话，以增进中国对韩国安全问题的理解。与中国保持接触并谋求中国的理解，以避免中朝联合并对韩采取报复措施的风险仍然是极为必要的。对美国而言，积极向中国澄清其核不扩散政策。
中国对美国遵守核不扩散机制的认知仍然是影响中国如何平衡核不扩散原则和地缘战略利益的关键因素。最近美英澳通过针对核潜艇合作的AUKUS协议，这不免让中国认为，美国为了遏制中国而不惜违反核不扩散原则。中国专家普遍认为，AUKUS协议旨在为澳大利亚提供获得核武器的途径。正因如此，以消解中国对这种合作背后“隐藏议程”的最坏猜测，美国和相关盟国必须尽一切努力，通过实质性的专家级交流积极与中国接触。
中国国内普遍认为，美国加强对韩国的核威慑的努力是出于遏制中国，而不是帮助韩国应对朝鲜日益扩大的威胁。在这方面，美国应该尽量避免立场的模糊性，并更明确地表明自身对韩国意图发展核武器的忧虑与不满。在与中国开展交流的过程中，美国需要强调其扩大威慑的努力旨在帮助韩国在去核化的情况下实现本土安全，这也将降低日本、澳大利亚甚至中国台湾对核武器产生兴趣的风险。
韩国应寻求与中国就“在不升级风险的情况下，韩国面对威慑朝鲜日益增长的核威胁挑战”事务展开直接的双边交流。至今，中国官员和政策专家很少考虑到上述的因素，因为他们通常认为朝鲜发展核技术是出于自卫的考虑，而韩国的反制措施则是挑衅性的并且由美国操控着。在韩国从美国获得战略自主权的推动下，中国表现出对韩国利益的关注。这为韩国帮助中国理解中韩合作防止朝鲜核能力进一步扩张的必要性提供了机会。韩国可以引导中国考虑这样一项事务，即在俄乌冲突后，像中国这样的拥核国家，如何在韩国等无核国家受到核武器威胁时提供可信的安全保证。
四、关于战区核武器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区域对话
虽然中国对推动管理朝鲜核问题的全面安排没有表现出太多关注，但中国可能更愿意并有兴趣首先解决该计划中那些最符合中国自身利益的事项。其中一个事项是朝鲜对战区射程核武器的大量投资，这可能极大损害中国利益。一方面，朝鲜出现动乱和危机，中国东北地区将极大可能面临难民潮与地区性战争的风险。另一方面，他国利用朝鲜动乱与危机，趁机将责任推卸给中国，可能导致中朝矛盾深化，双边关系恶化，中国难以就朝核问题对朝发挥特殊影响，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话语权边缘化风险增加。
与主要威胁美国大陆的洲际核武器相比，战区射程核武器与地区冲突更相关，这将导致在未来朝鲜半岛的常规战争中可能引发更大的核升级风险。考虑到中国对领土周边发生核战争的强烈担忧，朝鲜的战区核能力可能比远程核能力更成问题。此外，朝鲜的战区射程核武器直接加剧了韩国的安全担忧及其对发展核武器的追求。这也为一些韩国官员和专家呼吁美国在朝鲜半岛重新部署战术核武器提供了更多的理由。
上述情况为中国展开专门针对朝鲜半岛战区远程核武器的区域对话提供了机会。此类对话旨在通过探讨采取对等或联合抑制措施的可能性来降低使用核武器的风险。一套可能的措施包括让朝鲜同意停止额外的核试验，并限制其战区射程核武器库数量，以换取美韩相互限制，比如可以避免美国将战术核武器重新部署到韩国本土。
另一套可能的措施是探索在朝鲜半岛建立不首先使用核武器（NFU）的机制，其中可能包括像美国，俄罗斯，中国和朝鲜承诺不首先在半岛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这符合中国长期以来将NFU作为降低核风险的关键措施。如果朝鲜和该地区的其他主要大国都同意这样的承诺，那么安全利益可能会说服韩国减少对美国在这方面承诺的担忧。在地理空间上作用有限的NFU承诺不会影响美国对其他盟友的安全保证，这让美国比其提出的NFU政策更容易被接受。如果美韩两国同意履行该承诺，那么压力将来到中朝两国。朝鲜可能依旧希望在常规战争中保持以核升级作为威胁的手段，但这将偏离中国避免被拖入核战争的目标。这为中国通过鼓励朝鲜做出必要的让步来实现其维护地区领导地位提供了机会。在朝鲜半岛上推广NFU机制将是中国展示其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决心的一种相对低成本的方式。
于中国而言，中国在朝核问题中的红线是防止朝鲜进一步发展核武器，朝鲜为此必须暂停甚至取消核计划。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核心是同包括美国等国家一道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实现朝鲜半岛局势稳定。另外，朝鲜在东北亚地区具有深深的不安全感。美国在韩驻军、美韩签订军事同盟协定、美韩经常开展军事演习、美国为韩国提供安全保护与核威慑等等，上述种种事实加剧了朝鲜的外部不安全感。因此，在解决朝核问题进程中，还需要避免朝鲜受到他国的核威胁与核打击，增强朝鲜的外部安全感。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中国对朝鲜的对外政策确实存在一定的特殊作用，然而部分国家就此认为只需要中国加大对朝鲜的施压力度、停止对朝鲜能源等各类援助，朝鲜将会放弃核发展计划。这种想法很明显是不真实的、不客观的。中国对朝鲜的影响程度有限，仅仅依靠中国一个国家根本难以实现朝鲜半岛的核秩序稳定。只有中国与问题相关方一道努力，朝核问题才有解决的空间与希望，否则只能导致地区冲突的进一步升级。
原文链接
作者信息
赵通，普林斯顿大学科学与全球安全项目的访问学者，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核政策项目的高级研究员。姜贞民，哥伦比亚大学公共政策与全球事务学院客座研究员。
编译：胡 健
编辑：武兵科
